慧園詩存

胡浪漫著

林立編校

胡浪漫其人其詩的再發現(代序)

新加坡本土有很多文學寶藏,但若得不到人們的重視,恐怕最後會被無聲無息地拉雜摧燒。舊體詩詞的作品尤其是如此。我們目前只認識邱菽園、潘受以及在本地沒有認受性的郁達夫的作品。其實戰前戰後,新加坡都有不少出色的詩人,胡浪漫(1908-1991)先生即其一。

胡先生原名桂浪,字邁,署名浪漫或浪曼,人稱浪公。我初次看到先生的名字,已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。那時我還在香港大學攻讀碩士,在研究郁達夫的舊體詩。因為這個緣故,我讀到了胡先生在南洋‧星洲聯合早報》198611926發表的〈緬懷郁達夫先生〉一文,知道他們交誼甚篤。在研讀郁達夫的詩集時,也看到兩人有詩歌唱酬。可以說,若不是郁達夫的關係,我就不會認識胡先生。但我對他了解不多,只知道他曾經是《星洲日報》的編輯。當時我萬沒想到,和胡先生的緣份還會繼續。

一晃眼,約二十年後,我已在新加坡定居了好些日子,並開始研究本地的舊體詩詞。也因為這個緣故,前幾年我在鄭光漢所編的《蘭花集》裡,再次見到胡先生的名字。這本詩集收錄了鄭光漢與九位友人在淪陷時期的地下唱酬作品。胡先生而外,還有李西浪、傅无悶、李鐵民、謝雲聲等文化界名人參與其中。他們借觀賞蘭花為名,借酒澆愁,作詩抒憤。我逐一查考這些詩人的背景,偶然找到了一個紀念胡先生的網頁,稱為「胡浪曼之詩與文學」,由他的後人設立。對我來說,這就像一個小小的寶礦,因為當中收錄了胡先生的20多首詩,集名《曼園詩選》,又稱《慧園詩存》,我對這兩個名稱不甚了了,猜想「曼園」和「慧園」大概是胡先生的字號或室名。網頁裡有他同邑晚輩羅選才在1987年為其詩集所寫的一篇序,序文對胡先生的生平有如下的介紹:

胡先生字邁。一九零八年生於永定中川科名。受新思潮影響,早年與一批進步人士共創下洋公學,旋即參與大革命鬥爭,對閩西農運卓有貢獻。後應其兄桂庚之命,遠游東南亞。戰前、戰後歷任《星梧日報》、《總報》、《星洲日報》總編輯。一貫愛鄉愛國,反帝反封,宣傳全民抗戰、民主建國,堅定不渝。百萬雄師過大江時,因在《星洲日報》上改元易號,為當局所不滿,乃去職從商。

可見胡先生是一位左派人士,離鄉後對中國國情仍甚為關注,這在他的詩裡常有反映。先生曾自述:「詩為心聲,情隨境異。生當戰亂向太平過渡之秋,凡有所作,無論題材、風格,自然前後迥殊。青年時期,初則憂國憂時,每發為粗豪高亢之聲,惜已盡燬於戰火;繼而身遭離亂,九死一生,音轉悲涼沉鬱。」(詩集自序)羅選才的序文也提到,他的「詩歌創作思想與白居易『為時而作』之旨趣默合,一吟一詠,皆與時代動向、人民命運息息相通……多以禦敵衛國為題材,發為豪宕凌厲、激昂高亢之音。」又說在日軍佔領新加坡時,先生「身淪鐵蹄之下,九死一生,然仍潛形匿跡,以悲涼沉鬱之調,或直斥當地豺狼,或側擊人間地獄。」因此羅選才將他的作品視為「詩史」。

細讀胡先生的作品,便知道以上所言不虛。網頁裡所登載的,屬於其早年之作。有些提及當時寓居新加坡的名人,如劉海粟、邱菽園、楊雲史、李西浪,還有影星紫羅蘭,當然也少不了郁達夫。餘下約十首作品,就是關於他在新加坡淪陷時的經歷,或哀悼不幸遇難的友人。綜合其詩作及黃梅雨刊登於《星洲日報》(1992726日)的〈文星隕落:胡浪曼〉一文,了解到先生曾被日軍拘捕十日,受盡凌辱,獲釋後被逼出任日人主導的《昭南日報》編輯局長。一年後,他始脫離魔爪,與家人逃往彭亨州立卑避難。這段往事,很令他痛心疾首。〈日軍入市專事殺人,一班虎倀更氣焰萬丈,有人間何世之感〉一詩,便刻畫了淪陷時的亂像及其難以言表的寃情:

率獸食人寧復論,乾坤正氣蕩無存。幾多車駕驕新貴,何處柴門不淚痕。

垂老揚雄慚倚馬,返魂精衛枉含寃。千家野哭悽愴甚,側耳如聞三峽猨。

作品很有杜甫的「詩史」筆法,次句的「乾坤正氣」與末聯的「千家野哭」和「三峽」,都在杜詩中出現過。詩人一開首即慨嘆「率獸食人」、「正氣無存」的現像,次聯鞭撻那些奉迎日軍的「新貴」,為飽遭磨難的蒼生發出哀號。第三聯似是用兩個典故來暗示被逼出掌《昭南日報》一事。揚雄曾為篡漢的王莽寫過贊美新朝的〈劇秦美新〉一文,因此備受非議。而胡先生雖不欲依附日人,卻不免被人誤會,是以有「返魂精衛枉含冤」一句。通過這些典故的挪用,先生婉轉地宣泄了他的自責與委屈之情。而全篇內容,則把個人與集體的創傷共冶於一爐,從廣大與細微的視角紀錄了淪陷時期新加坡人民所受的苦難。

另一首題為〈歲暮〉的詩,末尾的自注清楚地說明:「脫囚後入長《昭南日報》編輯部」。詩

萬斛愁量歲暮中,生寧曳尾亦途窮。一身依魏憐徐庶,三尺亡秦想沛公。

夢斷羊皮頭欲白,風寒易水氣猶雄。中原底定無忘告,凄絕當年陸放翁。

詩中列舉了好幾位歷史人物,包括不得已歸順曹操的徐庶,表示自己是「身在曹營心在漢」;還有亡秦的劉邦,行刺秦王的荊軻,渴望光復中原的陸游,所有這些都表達了推翻日軍暴政的願望。第五句用百奚的典故,冀望可以逃離敵寇的魔爪。全詩的基本調子就是忍辱負重,那些處於困境或暫不得志的古人都是作者意欲效法的對像。對於胡先生和他的後人而言,出掌《昭南日報》或被視為一個污點,但在日軍的淫威之下,要潔身自保,何其難哉!

因為網頁的發現,我產生了搜羅胡先生遺作的念頭。網頁裡有個鳴謝名單,看來是胡先生家族的友人。據此線索,我透過前南洋藝術學院院長朱添壽先生,找到了名單裡的陳敏良前高級政務部長,再聯繫上胡先生的長公子胡鴻展,獲悉他手上有先生的詩集手稿兩冊,不禁大喜。一份埋藏了多年的文學瑰寶,由是被重新發現了。

鴻展先生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,聽說我在尋找他父親的作品,也是欣喜莫名,除了把兩冊手稿的複印本及有關資料交予我,還向我詳述其父的生平。從他早年在鄉間搞革命,到1929年徙居南洋從事報業,到淪陷時期,再到後來的經商致富,使我對胡先生戲劇性的一生,了解得更為深入和全面。原來先生被日軍逼迫充任《昭南日報》局長一事,是因為日軍威脅要把前《星洲日報》的記者全數殺害。先生為挽救同袍,慨然與日軍周旋,以出掌《昭南日報》作為交換條件。然而他始終不願作日軍的傀儡,於是一年後的某日,忽令家人收拾行裝,連夜逃離新加坡。戰後,先生復在《星洲日報》任事數年,旋即棄筆從商。先是經營電影業,與陳錦元創辦港聯有限公司。繼而往馬來西亞怡保等地開發錫礦,其後又代理柔佛州彩票售賣,遂成巨賈。言談之間,不免讓人產生「書生無用」之感慨。而鴻展先生及其弟妹,也慶幸在他們有生之年,能將父親的遺墨公諸於世,不然若干年後,難保不會隨人事的變遷灰飛煙滅。

兩冊手稿,一本看來是選本,另一本則是全集,刪去重複之數,詩和對聯合共二百七十多篇,其中約六十多題曾刊於《永定文史資料》(1986年第5輯)。結合訪談和這些作品,許多胡先生鮮為人知或被人遺忘的事跡也一一重現。例如詩集的名稱「慧園」,乃得自他在六十年代於金馬崙高原購置的、以妻子何慧純女士命名的一所別墅。他大概也曾想以自己的名字來命名,因此詩集又稱《曼園詩選》。從先生多首有關「慧園」的作品看來,他頗有在此終老之願,如最早一首關於「慧園」的詩有句云:「謝眺青山十萬金,白頭偕隱遂初心。」只是後來他把別墅出售了,偕隱的地方換成了新加坡。

胡先生的作品有不少是和文化界友人唱酬之作,除了前面提到的劉海粟、郁達夫、邱菽園之外,還有新加坡「國寶」潘受、詞學大家趙尊岳、名畫家徐悲鴻和李家耀等。且看〈題劉大師《蘆花歸雁圖》〉二首之一:

蘆花瑟瑟雁來時,秋盡天涯鬢有絲。萬里烽煙歸夢斷,披圖撩亂是鄉思。

劉海粟在1942年受陳嘉庚之邀,到南洋辦畫展籌款抗日,寓居於新加坡僑領胡載坤府邸。新加坡淪陷前乘船往爪哇避難。據說此畫原是劉海粟贈與李曉音(又名筱英)女士的,李氏當時任職於新加坡的英國新聞部,是郁達夫的情人。「雁」在傳統文學中,每含有懷鄉或書信的意思。劉海粟的畫作雖然不知所在,但透過胡先生的詩,我們可以領略到他和朋友們對故國的思念,然而因為戰亂,已無法實現他們的「歸夢」了。

先生還有一些作品是贈與同鄉商界名人的,包括《星洲日報》的老板胡文虎、曾兄弟旅游部的創辦人曾智強、錫礦鉅子胡曰皆等。細細瀏覽,仿佛是重溫了新、馬兩地的人文歷史。後期,先生還為故鄉永定的學校、醫院、宗祠、天后宮等場所題寫了不少對聯,例如為下洋醫院所題一聯云:

下上同仁視洋華結合醫

醫院是在1957年由胡曰皆捐資創立。1986年,新加坡商人曾良材、胡冠仁、曾啟東又發起擴建診療綜合大樓,改稱為永定縣(下洋)華僑醫院,成為了閩西最大、設備最齊全的僑辦醫院。胡先生的對聯采用了冠首格,把「下洋」兩字分篏於上下聯中。更饒有意思的是,他主張無論階級高下,對病者都須一視同仁,並要融匯中西醫學。此外,先生又熱心捐款,曾為鄉中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舉辦「千歲宴」。雖然他從未再踏足故土,但這一點一滴,皆足以顯示他對家鄉發展和鄉中父老的關懷。那大抵是老一輩新、馬華人的心境寫照,他們既以海外為家,但內心深處仍以故園為念。這份濃濃的鄉情,恐怕新一代是難以理解的。

先生和郁達夫的唱酬,大抵是文學史家最感興趣的部份。相關的作品有十七首,其中十二首七律是關於郁達夫的流亡,一首題為〈聞達夫避難蘇島,詩以寄之〉,郁達夫也有和詩寄回。另外十一首組詩是寫於戰後不久,題為〈讀達夫雜憶詩,即步其韻詩以吊之〉,相信先生已聞悉郁失蹤的消息了。郁的原詩有十二首,題為〈亂離雜詩〉,戰後由同在蘇島流亡的胡愈之攜回。但先生當時只看到十一首,多出來的一首在1967411日始刊載於《南洋文摘》第四卷第八期。和詩的第一首記述了郁達夫在逃亡時的經歷:

危城日日盻來音,四韻詩成寫我心。誰信相如甘賣酒,爭傳公冶善言禽。

渡江桃葉迎雙槳,驛路梅花抵萬金。都道添香紅袖侶,今生端不負高吟。

據先生詩中的自注,第二句是說曾寄一律予郁達夫,即前述的〈聞達夫避難蘇島,詩以寄之〉。第三句指郁曾在蘇門答臘開酒廠,藉以掩飾身份。第四句的「公冶」是孔子弟子公冶長,相傳他通鳥語,在此指郁因不慎涉露了自己懂日語,而被日軍抓去當翻譯。第五句借東晉王獻之的愛妾桃葉,意謂郁在當地另娶了土生華人女子為妻。第六句的驛路梅花,語出陸凱〈贈范曄〉一詩,表達對遠方友人的思念,先生以此比喻收到達夫寄自蘇島的和詩。在此情勢極為險惡之時,竟能收到對方的書信,誠是價比「萬金」矣。第八首的內容,則主要贊揚了郁達夫的氣節,並哀其亡故:

裹革無由白馬迎,流螢燐火自宵征。歌傳正氣差堪峙,節睢陽莫與京。

鄉國故人同雪涕,天涯芳草獨情。料應碧落銀河畔,別有嬋娟締好盟。

開首用了馬革裹屍的典故,但可惜郁達夫的遺體已無法尋回。他就如一顆失落的流螢,在南荒的曠野獨自徘徊。然而他凜然的氣概,卻可與文天祥和張巡兩位古代的英烈相比。後四句稱這時友人都在歡慶故國重光,但達夫卻似乎留戀於天涯的芳草沒有回來,這是再一次婉轉地提到他的死。最後先生猜想,可能風流倜儻的達夫,此時又在天上締結了一段好姻緣吧。這組詩作,不僅是兩人友情的注腳,也為那個哀鴻遍野的年代提供了一份歷史見證。

明年便是胡先生離世三十年了。其遺集的出版雖然來得較晚,但總比沒有發生的好。從胡先生的作品,我又想到了好幾位與他同時代的本地詩人:傅无悶、謝松山、曾夢筆、曾心影等,還有許多曾在往日的報章發表詩作者。不知道他們的後人,是否還保管著他們的遺稿?我們這個時代,已經錯過、遺失了不少東西---那些曾經被珍視、現已被棄如敝屣的東西。但願我們能盡力將之發掘出來,那怕是一鱗半爪。那對於我們的祖先和前輩,也算是一種尊重。

胡浪漫先生手稿有二種,一名《慧園詩存》,一為較完整的詩集,包括對聯在內,姑稱為《詩稿》。《詩存》似為選本,今以該本為依據。字句有出入者,則另以附注說明。又手稿中異體字眾多,亦不乏通行簡化字。本編以統一形式起見,簡體一概改為繁體。本書另附「補遺」、「對聯」、「文選」、「附錄」等部份。集的整理得到李旭睿李宣進汪夢橋幾位同學的幫忙在此向他們致謝

林立于新洲寫蘭亭

二零二零年暮春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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