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釵頭風》質疑 - 胡浪曼 

  月初三日,午寢夢回,嘗開電視機,適播送陸放翁所作《釵頭風》,由盧紹昌先生負責解釋。此詞爭論原多,各有各說,並不足怪。其實中國的古詩詞,就有很多隱晦的地方,使人只能心領神會,不獨《釵頭風》為然。
 
 《釵頭風》是陸放翁傷离感舊,表現心態的作品。依我個人的看法,自始至終,都是作者以本人為本位的描述。不論所見到的,抑或所想的,都是屬於作者本人;就因為觀點上的不同,我對盧先生的解釋,便產生了許多疑問。趁這個機會冒昧的提出來商討,這對於發揚傳統文學上,多少也該有些幫助吧!當然有些地方,我會固執己見,否定盧先生意見,但這是辯論中免不了的事,事實上,我還是尊重盧先生的意見。
  為了行文的方便,我還是采取盧先生的辦法,分句或分段的逐一加以解釋。
第一句"紅酥手"。什麼叫做紅酥手?依字義的解釋,是紅紅白白,滑滑嫩嫩,有如女人酥胸般的手。象這麼漂亮的手,無疑是女人的手了,但不一定是陸放翁前妻才有的手。許多日處深閨,未曾勞動的女人,也該有的手。但也有人說,這是用乳酪做成的食品,不是人的手。這固然大可姑妄言之,因為在中國的果品中,就有叫做佛手而根本不是手的。但依我的意見,對這種說法,還是不敢姑妄聽之。

  第二句"黃藤酒"。什麼叫做黃藤酒?這里應恕我見識不廣,很難作明確的考查了。究竟是用黃藤釀的酒叫黃藤酒呢,還是在中國酒類中,就有名為黃藤酒的酒,如五加皮......等等。又或者祗指顏色而言,這些並不重要,重要的,是我們應該加以斷定,這黃藤酒一定不是陸放翁前妻方有的酒。陸放翁掏自己荷包,也可以買到的酒。何況我們還可以推想,可能是用黃藤制作的杯,盛了酒,便給陸放翁叫為黃藤酒。不然,在此詞之前或之後,我們似乎就沒有聽過這種酒名,難道很快就失傳了嗎?

  第三句,"滿城春色宮墻柳"。這是很具關鍵性的句子,也是《釵頭風》首段的結句。什麼叫宮墻柳呢依照中國人對柳的稱謂,就有許多種,種在隋堤上的,我們叫它為隋堤柳;生長在渭城的,我們叫它渭城柳;種在沙漠上的,我們叫它左公柳。那這"宮墻柳"是不是種在皇宮或學宮裡面的柳,陸放翁就叫它為"宮墻柳"呢?但我想想,祗是柳樹吧了,為什麼陸放翁會這麼重視,作為"滿城春色"的焦點呢?這兒我們便該想到,中國人還有一種不生長在地上,只存在於心目中的柳,章台柳"便是一例。中國人好似早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習慣,喜歡把風尘女子,稱為花呀柳呀。甚至男女間的疾病,也逕呼為花柳。由此推想,把宮墻柳指系宮妓,或更具高貴身份的歌妓詩妓,應該不會太過離譜吧?而作者為了尊重她們比較高貴的身份,便送了一頂高帽,稱為宮墻柳,藉以表示與其他凡柳不同。
 
  這里或者會有人反問:《釵頭風》是陸放翁傷離憶舊的題壁作品,那會來這些野女人呢?這里我有話要說,第一點我們該先弄明白,陸放翁會見前妻的地點,是在哪兒?這在《釵頭風》的字里行間,是找不到答案的。倒是他四十年後,所作:《重過沈園》的二首絕詩中,才約略的告訴我們,是在沈園。究竟又是怎樣一個沈園呢?詳細情形,是無從查考了。不過我們還可以約略知道,有樓台,有小橋流水,以及老不飛棉的柳樹。像這麼一塊地方,固然可以供人游覽,但更可能就是一座酒家或者是附設有酒家。既有酒家,那還穿插着當爐的文君,勸酒的胡姬,該不是稀奇的事罷!第二點,中國文人對於傷時感物的敏感性,是具有特點的。聽到風想到雨,看見雪想到梅,看到明月想到美人;那是極其平常的事。何況中國最古老的詩經,首章的關雅篇,雖說是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。其實拆穿來說,還不是聽到鳥兒求偶的鳴聲,便急急忙忙的也要來追求愛人了。古時的文人如此,又何怪乎陸放翁,和"宮墻柳"的周旋中,更想起他賢慧的前妻呢?

  本來,我們要了解《釵頭風》的含意,應該把他四十年後所作《重過沈園》的一首絕詩,一並研究。因為這一詞二詩,是有關連的,現在且把那二詩抄錄如下:

夢斷香消四十年,沈園柳老不飛棉。
此身行作稽山土,猶吊遺蹤一惘然!
城上斜陽畫角哀,沈園無復舊樓台。
傷心橋下春波綠,曾見惊鴻照影來。

  在上述詩中,固然証實了他的確曾偶遇前妻。但同時也明明白白的否定了"遣婢送酒"的故事。何以我敢這麼斷定呢?那是根據最後兩句,"傷心橋下春波綠,曾見惊鴻照影來。"什麼是"惊鴻"呢?那無疑的用的正是"惊鴻一瞥"的典故。只是匆匆旳惊鴻一瞥吧了,又那里還有遣婢送酒的間情逸致呢?所以我是比較相信,這一番遣婢送酒的故事,是由於後人,為了同情陸放翁的遭遇,才編造出來的。當然這是善意的說謊,來一番旖旎風光,借以自慰以及慰人吧了。

  接下來第二段,是"東風惡,歡情薄"。東風是暗喻作者的母親,那是毫無疑義的了,盧先生解釋得很好,不用再贅。但也有些人,對作者頗有微言,認為東風惡的惡字,下得太重,未免"袒妻侮母",有傷孝道,那是道學家應有的面孔。在我來說,倒覺得将作者用東風來暗喻母親,實已用得十分得體了。

  《釵頭風》下半闋首段,"春如舊,人空瘦",據盧先生的意見,"人空瘦"的人,是指作者的前妻,因為作者看到前妻的消瘦,才吟出了這麼一句。這和我的意見,剛好相反。"人空瘦"的人,應該和"人比黃花瘦"的人一樣,作為第一人稱謂,也就是陸放翁自己。倒是"春如舊"的春,可能是指他的前妻。把這兩句貫串起來,意思是說,他前妻的風釆,還和當年差不了多少,而他自己呢?倒白白的瘦了很多。不然對"人空瘦"的空字,將怎樣安排?但,這是不是對呢?還該引述第三句來決定。

  第三句"淚痕紅浥絞綃透"。据盧先生的解釋,"淚痕紅"是指他前妻的胭脂淚,絞綃是他前妻所用的手巾。這就值得大加研究了。什麼叫做絞綃呢?那是打了結或將用來打結的布。當然這是通稱,應該包括綾羅綢緞在內,因為綃,就是綾的一種。固然中國舊時女人所用的手巾,多數是長方形的,可以拿來打結。如非遇到特別事故,或者要上吊,大概不會選用這種打了結或將用來打結的綃吧?但男人的腰圍,那就非打結不可。我們總該承認,陸放翁的前妻,從來就沒有上吊或企圖上吊吧?所以這絞綃與其說是陸放翁前妻的手巾,倒不如說是陸放翁自己用的腰圍較為恰當。
  至於"淚痕紅",也不見得就是陸放翁前妻的胭脂淚。因為中國人形容傷心到了極處流出來的淚,就叫做血淚或紅淚。這種詞語,《花月痕》說部中用得最多。現在我就記起,在《花月痕》聯語中便有兩句,"剩兩行紅淚,傷心者何以哭之"。這是男人哭男人的輓聯,絕對和女胭脂無關的。所以這里的"淚痕紅",還是指作者本人的血淚,用來表示他的傷心到了極處。

  最後陸放翁用了三個"莫"字作為結語。這不但符合押韻,也用得非常適當。和前半闋用的三個錯字,收到了互相吁應的效果。因為前面用的三個"錯"字,含有追悔的意思;而後面用的三個"莫"字,正表示晚了晚了,或者遲了遲了。意思是說追悔莫及了。我就想不通,盧先生為什麼不依字論字,偏要自創新招,解釋為罷了罷了呢?要知道莫字的原意,並不帶有罷了的含義。若果想到古時的用字,莫字可通暮字的話,如李后主作的"獨自莫憑欄,無限江山,別時容易見時難"的莫字,就是作暮字用的。那暮字就是晚或者也可以用作遲的意思。所謂美人遲暮,便是最明顯的例子。又何必用和莫字脫節的"罷了"呢?貭之盧先生,亦以為然乎?
(附言:引用詩或詞的句子,均只憑記憶,無暇參考原文,如有錯字,請恕之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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