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年《星洲日報》的幾位知名人物,前排左起是胡浪曼、胡蛟、喬冠華和鄭森禹。後排左起是胡秋杰、鄭菊衣、胡佗、郁達夫、林祥麟、楊綠水、黃思、胡偉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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缅怀郁达夫先生-胡浪曼

楚天风雨鹧鸪声
  这是摘自曾国藩先生的名句,彼系用来挽他战死湖北的兄弟的。这楚天应该是指战国时代楚国的辖地。若以方向来说,那我这里所指的,该是北方,把它作为中原的统称了。闲话表过,且言归正传。
  话说1942年12月8日,日本皇军在马来亚东海岸登陆后,我们都知道,负有防卫责任的英国,不但无力保卫马来亚,也无意保卫马来亚。我们便纷纷筹备逃亡的计划。但不幸的是,当战争初启的时候,英政府便颁布了限制公务员离境的条例,还把报界人士也包括在公务员内。这样一来,我们作为新闻记者的人,要逃难便多了一层障碍。首先得向中华民国驻新加坡总领事馆申请护照,大约要花费五元。然后获得一本中华民国护照,和附带一封介绍信。这封信是由当时总领事馆高凌伯先生署名,致给当地移民厅的。大意是说来人因有要事,急须离境,希望移民厅赐予批准。同时这封信是事先印便的,看来说得冠冕堂皇,而领事馆中人,对我们新闻记者也十分照顾,只要我们填了表,付了钱,便在数十分钟内,可以办完手续。据我所知道的,首先申请的是张匡人先生,继之是林道盦先生。他们二人都曾告诉我,申请手续的简便和快捷,简直到了和买香烟一样。不过,当我审阅他们附带的介绍信时,便发觉意思相同,格式有异。等到张、林二先生向移民厅申请离境准证时,也就获得了结论;张匡人先生是批准了,林道盦先生是被拒绝了。继后还有许多同事陆陆续续的遭受相同待遇。凡是获得像张匡人先生所持有的介绍信,无不批准,反之有如林道盦先生持有的,便遭拒绝。由此我们便完全知道了,操持新闻记者生死大权的,还是在中华民国驻新加坡总领事的手上,关键性的决定,就是那封附带的介绍信。
  一日,我正在《星洲日报》经理室,聆听叶公超先生,潘公弼先生,以及林霭民先生汇报全球局势的时候,忽见郁先生手持护照,兴高采烈的跑了进来,告诉我们他已获得了护照,到紧急时期,也打算回中国参加抗战行列了。我则笑笑的对郁先生说:你也不可太早高兴,你有看过介绍信吗?他说当然看过了,难道你现在懂得了英文了吗?我说给你猜中了。其实这封信,不是英文,而是番书,或者只有我才能看懂,你可以给我看看吗?郁先生也就哈哈大笑中,爽爽快快的把护照和介绍信交到我的手上。打开来一看,糟糕!是和林道盦先生获得的一样。我便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郁先生要不要我读给他听。郁先生也以开玩笑的答说:“好呀!”那时,我不知那里来的冲劲,便神气活现的,仿效戏台上宣读圣旨的姿态,念出了我自编的语句:什么持信人郁达夫,仍系反蒋嫌疑份子,为我大中华民国所不欢迎人物,跪请钧座即予禁止离境,同时,我还在称呼上,恣意作贱了总领事什么厅长大人阁下,什么跪禀者等等。不待我说完,林先生急加喝止,并将护照和附函,抢回交到郁先生手上。但当我还留在经理室,接受林先生责难的时候,郁先生也跑了回来,指着我的鼻子说:“还是你才懂英文。”想不到一代诗人的郁先生,就在这封别有含意的介绍信下,不得不“千秋诗骨委南荒"了。回忆当年,虽是一场玩笑,而郁先生的音容笑貌,以及在场诸人的表情,宛如昨日。究竟是谁杀死了郁先生呢?

仓皇烽火出亡哀
  当新加坡危急,胡蛟先生与林霭民先生相继出走后,《星洲日报》与《总汇报》便由胡秋杰先生和我负责主持。 《总汇报》由于后尾面海封闭不周,还不断的漏出灯光。在海军部的严厉警告下,我便只好匆促决定,把《总汇报》同事全部撤入《星洲日报》进行两报同人混合工作。同时并即改头换面,发行两报联合版。过后同事上班日少,为了一方面要解脱订户的束缚,便又改为联合号外,每日早晚两次,有时还加发行午版一次。一直到编印了新加坡总督汤姆斯爵士最后广播词,放在门外,任由人取阅后,我们才宣布停版。这从表面上来说,我们的确尽了报人的最高天职,在危难中还供给大众最新消息。但实际,我们也另有苦衷,因为那时的两报,不论外框或内框,都已一文不剩。倒是报纸和油墨,堆满了两报楼下。要钱吗?那只有从这里想办法了。我和胡秋杰先生便分头向平日比较接近的同事游说,结果反应甚佳,我们便发出了坚持出版直到最后一天的口号。事实上,我们也确实做到了。而自从参加最后工作的同事,也没有一个人临危退缩。当时,我和胡秋杰先生也订下了一些原则,公开的告诉参加工作的同人。第一是财务公开,第二是工作人员的薪酬,优先对待。其他开支,则交由胡秋杰先生负责处理。这本来不是一个愉快的职务,收入这么少,同事这么多,要做到人人有份,圣圣无亏,那是绝对做不到的。所以有些同事不谅解,更啧有烦言了。不过,我们对待郁先生,确是做到了优待之优待了。当郁先生来时,我刚好还在经理室,等待发行部的结帐。我们便坦白的把实际情形一一告诉了他,同时答应他,愿罄今日收入悉数给他。郁先生也极表满意,我便跟秋杰先生亲到楼下把发行部全部收入拿了上来,当郁先生的面前,留下了当日必须的伙食费外,也如言全数给了郁先生。依据当时情形推想,交给郁先生的钱,最少不会低过三百,最多也不会超过四百。这虽是区区之数,但确已尽了我们的全部力量。大约是第二天吧,我和秋杰先生便接到了郁先生的留信,除了告诉我们他即将出海,以及表示谢意外,对于他的藏书便作了遗嘱式的安排。大致是说,他万幸的一天到来时,希望我俩能把他的藏书赠送一个适当的社团,最好是能在《星洲日报》辟一图书馆,以资纪念。当此兵荒马乱,有如万蚁啮心的时候,对于郁先生的信,实在未曾认真的对待,看后也就随手放置案头。到了最后的时候,已无暇分辨,就把一切文件,文稿包含便条在内,都悉数付之一炬。而郁先生的留书也在火化中了。

  及至沦陷,楚囚十日,从宪兵部出来后,因为我和秋杰先生原住的星系报业宿舍,已被列为敌产,并已由军政部接收。我们正苦无处栖的时候,也曾想到中峇鲁有郁先生的公寓,大世界旁边有《星洲日报》的俱乐部,大可以名正言顺的迁入居住。但当我们托人先往视察时,据报均已鹊巢鸠占了。以我们当时余悸犹存的情况下,最怕的是被人指为抗日份子,那里还敢出面交涉呢?等到和平来临,一切俱恢复原秩序的时候,本该可以追寻了,但不幸的我又因曾服务《昭南日报》,且贵为编辑局长,又陷入了终日犹疑中,反过来怕被人指为汉奸了。如此一再坐失良机,便也只好怀着愧对故人的心情,辜负郁先生的期望了。教年前郁先生的公子郁飞先生,也曾来函,询问藏书的事,并有意遵循法律途径,进行追究。但我们除了知道藏书的地址外,对于藏书的数量,藏书的名称,一概未识,那里可以诉之法律呢?就这样一位还大有作为的诗人,及其近千本的藏书,竟尔随风而逝,确也值得我们十分惋惜的事了。

尾声
  执笔至此,总算在时缀时续中,把全文书竟,想说的话,都说了出来。但心湖动荡,久久未安。无已,乃急翻读郁先生于乱离中所作的杂忆诗,借期自慰,并以移神。掩卷,又只好在无可奈何中,默默的念着:《遥想公瑾当年》这一阕词了。英雄如此,名士如此,美人呢?尘归尘,土归土,阿门! (下)(PWE)


附函
道昉先生:
  昨承走访,询及郁达夫先生事,尚有欲为先生告者,即沦陷期间,当余首次获悉,郁先生化名为赵廉,而其所设酒厂,取名豫记时,余即尝与在座星系报旧同事提出商讨。觉得郁先生毕竟天真得可爱。其取赵姓,当非赵为百家姓之首之故,而是含有完壁归赵之期望。不但他个人,以至失陷江山,都在盼望归赵中。所以在余哀挽郁先生诗中,即有一句"白壁最难全乱世",意即欲暗喻此姓赵也。至于名廉,则怀有廉颇未老,壮心未已,尚堪充任战斗之意。而余哀挽郁先生诗中,亦有一句“裹革无由白马迎”,即叹息郁先生未能战死沙埸,未免违其本旨。酒厂取名豫记,显然釆取豫让为智伯复仇故事,其开设酒厂,正等于豫让漆身吞炭,目的在掩饰身份耳。余哀挽郁先生诗中,就有不相连两句,其一为“谁信相如甘卖酒”,其二为“剑藏鱼腹忆专诸”,即指此事。不然郁先生乃一文人,与刺客何干?因其自比豫让,应存有刺客之心。凡此固为推想,然不中亦不远矣!此颂

文安

浪曼顿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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